迟到的野餐

王大康 你科周末 2021-04-04原文

新生报到第一天,我第二个来到寝室。那是早上九点,余秉洲躺在床上,翘着二郎腿,举着本杂志。他的桌上,台灯、书架、纸巾、零食,井井有条。
 
我打开行李箱,取出抹布和盆,接水,擦桌子,擦完桌子擦床板,中午十二点才把全部行李收拾好。这期间,余秉洲一声不吭,连杂志翻页都没声音。
 
我打量着对面床的余秉洲,白衬衫,安静且整洁,仿佛在这间屋子呆过很久,难道他是学长。我听说有的宿舍新生和老生会混搭,这是南方大学的特色——不同专业的同学可以住在一起,偶尔,不同年级的同学也会混搭。
 
我向余秉洲喊了一声学长好,他却没应我,继续举着杂志。我们的寝具是上床下桌,我踩上他床边的梯子,扒在栏杆上,把一只凤梨放在他的床边,他才注意到我。
 
“学长好,我是新生王大康,来自福建,这是我们那里的凤梨,你吃吗。”凤梨只是一个拉近关系的媒介,万一他不要也没关系,至少能搭上话,这是母亲教我的。
 
余秉洲扭过头,看着没削皮的凤梨愣了一会儿,坐了起来。
 
“不好意思,我看书的时候比较投入,刚才没看到你。”
 
余秉洲没有回答我关于凤梨的提问,不过,终于和他搭上话了。得知他也是新生,报到的第一天,他乘坐凌晨的火车,趁太阳没起床,提前来收拾寝室。
 
“你为什么来的这么早?”
 
“来的早,能有不同的感受。”
 
凌晨的南方大学,能听到牛蛙的叫声,还有蝉鸣,余秉洲很喜欢,这是自然界的直白表达。
 
令我吃惊的是,这明明是一所理工科大学,大一新生余秉洲的梦想,居然是当一个作家。我才注意到他手里的《花城》是一本文学杂志,他的书架上摆着我从来没听过的书,余秉洲说,都是各省作协成员的作品,虽然这些作品大多销量不好,但那是真正的文学,他喜欢。
 
“但是,南方大学没有文科。”
 
“我知道。”
 
我把凤梨削皮,装进塑料碗,放在余秉洲的桌上,示意余秉洲尝尝。母亲说,这是凤梨交友法,第一步,给对方一个没削皮的凤梨,对面八成拒绝,先搭上话。第二步,把凤梨削皮,再给对方吃,没有人能拒绝削好皮的凤梨,建立更深的友谊。
 
余秉洲点了点头,继续看书,却没有下床的意思。我的第二位室友冯宽来了,这位小伙子脱下鞋的那一刻,我意识到我的大学生涯可能会很少呆在寝室了——他的脚实在是太臭了。冯宽看出了我的尴尬,直奔浴室洗脚。
 
余秉洲下了床,带了几本书,说要出去走走,跟我要了一颗没削皮的凤梨。我百思不得其解,为什么不吃我削好的呢。
 
寝室的第四张床没有等到新人,辅导员说,我们刚好排到最后一个寝室,余了一张床。开学第二天起,余秉洲常驻致橙活动室,他喜欢那里暖黄色的灯光,课余时间,他都在那里写作业,写完就看书、写作,桌旁还放着一颗没削皮的凤梨,没错,就是那天从我这儿要过去的凤梨。
 
我忍不住问他,你为什么不吃我削好的,要了个完整的又不吃呢?追问之下才知道,那天,余秉洲本来想吃我削好的,但冯宽的脚实在是太臭了,他怕臭味分子覆盖在上面,吃了会食物中毒,就没吃我给他削的那盘。为了不辜负我的好意,就跟我要了一颗完整的凤梨。但又没找到机会吃它,就一直带在身边。我笑得肚子痛,让余秉洲等我拿水果刀,就在活动室分着吃掉。
 
冯宽怕他的脚气影响我们睡眠,每天会提早回寝洗脚抹药膏。后来我们才知道,这位平日正装出行,脚气严重的室友特别会赚钱。开学两个月,他推销出七百多张电话卡,赚了三万多块。每天,他在学校的跳蚤群、课程群加好友推销,冯宽推销的电话卡,流量比市面上的卡都要便宜,还免月租,两个月下来,他的推销成交率竟然达到了30%。冯宽的电话卡生意越做越大,甚至摸进了北方大学的群,别人做勤工助学,要现场签到打卡,每个月最多拿800块。冯宽靠着线上操作,居然能月入过万,让我好生羡慕。有一次,寝室夜间茶话会,我劝余秉洲先跟着冯宽赚钱,有钱了再当作家。余秉洲笑了笑,可能是嘲笑。冯宽叮嘱我们,别往外说,赚钱这事,同学知道了会嫉妒,没人希望别人过得比自己好,惹来祸患就不好了。冯宽的人生格言是闷声发大财,没有什么比钱更让他安心的东西了。
 
大二,我进了课题组,跟着师姐打下手。我没有余秉洲那样的文采,也没有冯宽的赚钱头脑,我喜欢科研,无声的,迷人的工作。这情结来自我小时候在新华书店看的《可怕的科学》丛书,这世界上居然有人把自己绑在凳子上用爆竹上天,好酷,我要当科学家。为了这套书,我缠着妈妈来来回回跑书店,不知不觉把一整套20本都买回来了,我喜欢夜晚在被窝打着手电反复读,因此成了近视眼。
 
致橙活动室的余秉洲,身边不知不觉多了一个妹子,同为大二的紫凝同学。两个人挨得很近,余秉洲看书、写作,紫凝也看书,或者看余秉洲。过了一阵子,冯宽也常驻致橙活动室了,他把活动室做为业务办理点,不仅有电话卡业务,还有驾校、英语培训的业务,每天按时过去“办公”,按理说,活动室是不能进行商业行为的。因为冯宽交流业务全在线上进行,线下的业务办理只是签约,不用怎么说话,一开始并没有引起活动室管理员的注意。
 
紫凝对余秉洲的心意那么明显,余秉洲却并没意识到。情人节那天,紫凝跟余秉洲说,我喜欢一个人,可是他不理我,我该怎么办。余秉洲问是咱们学校的吗,紫凝说是,他特别喜欢看书,不知道该通过什么话题和他搭话。余秉洲转身取下书架上的《从入门到精通:恋爱话题指南》递给紫凝,自己接着看书,紫凝又羞又气,扭头走了。
 
余秉洲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,来问我的意见。我说,紫凝明摆着喜欢你,你读过这么多书,怎么就反应不过来呢。姑娘天天陪你一起看书,你也应该想多点儿哦。余秉洲说对哦。那天晚上十一点,赶着情人节的末班车,余秉洲带着从小卖部买的酒心巧克力去给紫凝道歉。到了紫凝宿舍楼下,余秉洲扭扭捏捏,让我给紫凝发消息喊她下来。23:59,这对儿终于见面了。
 
“你喜欢的是我吗?”余秉洲开口了。
 
“是。”
 
“你为什么喜欢我啊?”
 
扎着马尾辫的紫凝噗嗤笑了,余秉洲这认真的木讷,让她觉得很可爱。
 
“你猜。”紫凝仰望着余秉洲,脸红红的。
 
那天之后,紫凝依然像往常坐在余秉洲边上,我感觉这俩人有戏。但据余秉洲说,还没有在一起。因为余秉洲觉得,他成为作家的梦想,不允许他在年轻的时候谈恋爱,当作家肯定是贫穷相伴,会耽误人家过好日子。
 
总是在活动室单独坐一张桌子“办公”,西装革履的冯宽终于因为活动室的商业行为被同学举报了,那天,管理员带人来检查活动室,情急之下,他凑到余秉洲和紫凝的桌旁,才化险为夷。紫凝觉得眼前的冯宽很眼熟,一问,原来是开学的时候把电话卡卖给自己的神秘大佬。
 
“你为什么要卖电话卡呢?”紫凝问。
 
为了赚钱呗,先积累资本,最终钱生钱,睡觉也有收入,不然一辈子给别人打工哦。
 
一番攀谈,冯宽成功地让紫凝意识相信,赚钱是一件要趁身体健康马上做的事情,不管这个观点有没有道理,总之,知道冯宽“月入过万”秘密的人多了一个,紫凝有好感的人也多了一个。紫凝生日那天,本没有告诉这两位“桌友”。冯宽不知道从哪里打听了消息,给紫凝准备了一个巧克力凤梨蛋糕。余秉洲却什么也没有准备,对比之下,让紫凝很委屈。
 
大三,余秉洲依然坐在活动室看书、写作,紫凝和冯宽却不见了。过了一段时间,紫凝和冯宽在朋友圈宣布他们在一起了。小学期这两人选了同一门课,又分在了同一个小组,日久生情。冯宽悄悄告诉我,他请助教吃了顿海鲜自助,就暗中让助教把紫凝和自己安排在了一组。冯宽的生意也没落下,他招聘了一批兼职学生,在校园各地设立“办公点”,这样,冯宽就不用亲自在活动室“办公”,也能月入过万了。大三之后,冯宽几乎不回寝室,据辅导员说,冯宽在校门口和紫凝租了房子。也好,不然冯宽和余秉洲见面得多尴尬。这事对我也有点影响,比如碍于余秉洲的情面,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在冯宽和紫凝的朋友圈底下互动,一次,我试探着问余秉洲,余秉洲说,我早把他俩朋友圈屏蔽了。
 
悔恨吗?当然是悔恨的,然而,余秉洲对文学的热爱是压倒性的,如果把余秉洲扔在孤岛上,让他在带一本书和带一个女朋友之间做出选择,他绝对会选择前者,而且会选最厚的那本,再顺走纸和笔。
 
毕业那晚,余秉洲提议要做一件有仪式感的事——组织室友去“坟头”野餐。那是自行车道旁的一个小山包,周围是商周时期墓葬遗址,十年前被区里列为文物保护点。余秉洲说,在这里留念,有见证历史的感觉。那晚,好久没回寝室的冯宽带着紫凝来了,我有点尴尬,但余秉洲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尴尬,或许读书人更容易释然吧。
 
咋了,兄弟,你说有重要的事情宣布,是啥?冯宽嘴上喊着兄弟,心里是发虚的——他很清楚,他的女朋友是从余秉洲那里“忽悠”来的。他本来不想来,余秉洲说有重要的事情,让他带着紫凝,一定要大家一起才能开心,只能硬着头皮来了。
 
余秉洲说,他的书,以校园生活为背景的《南方一路》,马上就要出版了,算是迈出了入行的第一步,但离成为作家,还有很遥远的距离
 
“哇……太好了!”“兄弟,牛啊。”“以后发财了,可不要忘了我们。”……我们半夜在“坟头”的掌声引来了保安的手电筒。“你们干嘛,有呈批吗,没有就不能办活动,而且你们怎么不戴口罩?”
 
余秉洲的“坟头”野餐被迫取消,我们从小山包上下来,沿着小河走,牛蛙呱呱地叫着。
 
兄弟你真行啊,大四就出书了,学校知道么?冯宽问。
 
不知道吧。余秉洲说。
 
三人间寝室,就此解散,我继续留在南方大学读研,余秉洲去了一家出版社,冯宽带着紫凝去了一家金融公司。后来,听说紫凝私下跟姐妹说,还好没和死读书的余秉洲在一起,不然就只能过苦日子了,紫凝因此风评备受争议。余秉洲倒觉得这没什么,他觉得,大学时期,人的可塑性很强,总有一天,会主动或者被迫走出象牙塔,要在梦想和现实间做出最适合自己的选择。
 
一晃80年。2111年,南方大学百年校庆。我作为在南方大学读了幼儿园、小学、初中、高中、本科、硕士、博士、博士后的科研界特邀嘉宾出席,校方通知我,可以带几位亲友来。我正愁邀请谁,冯宽和紫凝发来了消息,他们在百年校庆官网上看到了我,我邀请他们当天来校见面。
 
王院士,好久不见,您还是这么意气风发啊。冯宽躬着身子,伸出一只手,他的体型已经比大学的时候膨胀了许多,我差点没认出来。
 
你这什么话,什么您,咱们是室友,同窗,喊名字就行,你说您,不是把我当外人了吗?我握过冯宽的手,扶了扶他的后背,他的脊椎弧度很不自然,摸起来很突兀,明显是生了病。
 
我本想,这么多年,以冯宽的能力,这对夫妻俩应该很发达了,聊了才知道,毕业后,他们所在的金融公司老板破产跑路了,夫妻俩又抄底了0.01元每股的西瓜金融产品,本以为是发财的机会,没成想价格跌成了负数,一夜之间倒欠银行几百万。五年前,冯宽患上了颈椎病和糖尿病,现在只能和紫凝靠退休金过活。聊到最后,我才意识到冯宽和紫凝找我的真实目的——给他们的孙子找份工作。
 
你们孙子擅长些什么呢?
 
看书,写作,就是不喜欢跟别人打交道。我想着我们认识的人,就你在大学发展,想把孙子送到学校工作看看。
 
要不,找余秉洲吧。我提议。
 
他现在在学校吗?紫凝瞪大了眼睛,毕业之后,余秉洲异常低调,一条朋友圈都没发过,紫凝不知道余秉洲的消息太正常了。我和他也只有逢年过节,或者新书出版的时候会问候一下。虽说联系少,但关系丝毫没有因为联系少而冲淡。
 
“你看看南方大学图书馆现在的馆长是谁。”我说。
 
紫凝满是皱纹的指头在手机屏幕上搜索着,“天呐,余秉洲真的成为作家了,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下。”紫凝捂着嘴巴,泛着笑容,那是对朋友梦想实现的真实反应。我拨通余秉洲的电话,约他来参加室友聚会,大家都很想你哩,紫凝也在。余秉洲爽快答应,说在“坟头”见。
 
我们,老头子和老太太们,再次登上了小山包。这次,我们有南方大学图书馆馆长亲自提交的呈批,不怕保安来盘问。余秉洲听了冯宽夫妇的情况,说图书馆正好缺一位图书管理员,你们孙子可以来应聘,但同样要经过正规面试,走后门可不行,紫凝握住余秉洲的手连连道谢。
 
余秉洲满头白发,举起酒杯。明明里面装的是茶,余秉洲却像喝醉了酒一样,满脸通红。
 
“今天,我,余秉洲,成为作家了,当年,全宇宙,只有我们四个,我,王大康,冯宽,紫凝,知道我想成为作家,今天,我依然希望你们来见证。80年了,我为了得到它,失去了很多,但,看到你们,王大康,冯宽,紫凝,看到你们啊,那些被我抛弃的、遗失的,它们今天,都回来了!”
 
“坟头”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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